這算是第一次約會嗎?應該沒有人會約在安寧病房吧。
隨侍在師父身旁,繞了病房一圈後,師父照例端坐在安寧病房特別設置的宗教室裡,為病人家屬講經解惑,確認過師父被家屬團團圍住請法,一介悄悄開溜。
事實上一介只偷溜過一次,就是遇見唯一的那天。

一介依約到安寧病房的門口去接唯一,她已經等不及,探頭探腦地往裡面瞧了。
「這裡和普通病房不同,連空氣的流動都特別安靜。」唯一說,不等一介就逕自走向前,左右張望。她穿著一件輕薄寬鬆直至膝蓋的長衫,腳下踩著七分緊身韻律褲,頭髮歪歪地紮在右耳畔,看起來就像日本雜誌裡的女孩清秀甜美,只是表情銜接不上,酷酷冷冷的。

「我可以進去看一看嗎?」
當一介正要阻止她,唯一已經好奇地推開一扇門,病房裡的老奶奶正在更換衣服,外籍看護工不知是忘了還是覺得無所謂,沒拉上隔簾,老奶奶瘦骨嶙峋的身體赤裸地半躺在白色病床上,像乾枯的珊瑚。老奶奶似乎習以為常,面無表情地看唯一一眼,後頭的一介趕緊低頭合掌,阿彌陀佛,立刻退了出來,唯一也趕緊跟出來。

「阿彌陀佛真管用,你這樣一唸,別人就不好意思再罵你什麼了。」唯一說。
一介不懂唯一在想什麼,這女孩美則美矣,腦袋卻壞了,說話怪怪的。唯一不怕挫折,又推開一道門,一介趕緊跟上她的腳步。
雙人病房裡有張床空著,床面整理得很乾淨,這張床上本來躺著個中年男子,現在不見了,大概出院了吧,不,應該是往生了,一介心想。
唯一盯著另一張床病,是個極年輕的男孩,無人看護,獨自躺在床上,雙眼輕闔,氣色看起來還不錯,一點都不像將死之人,頂多像玩了一夜沒睡好的男孩,正在補眠。
「他年紀比我還小,曾進來過一次,後來病情危急,辦了出院回家,沒想到現在又進來了。」一介解釋著,然而唯一恍若未聞,她走到床邊,突然伸手握住男孩的手。
男孩倏地睜開眼睛,唯一嚇了一跳,四目對視,但男孩的眼睛裡空無一物,黑色的瞳孔像玩偶的玻璃眼珠,看起來不透光,假假的。

突然一介聞到一股惡臭,男孩的排泄物瀉了一床。
唯一動也不敢動,男孩的玻璃眼珠瞅緊她。一介一慌,馬上奔出去找護士,護士的臉沒什麼情緒,熟練地拉上病房隔簾,把唯一和一介隔在外頭。
唯一臉色慘白,跌跌撞撞地奔向女廁,一介緊張地在外面等待,聽見乾嘔的聲音。

「活在謊言裡比較輕鬆,大家都知道你說的是假話,就不會追究真相,真相於是變得不重要。」
每回和唯一見面,一介就不斷回想著她說過的話。
一介告訴唯一他的食指不是因為車禍,而是被同學剁掉的,「我和幾個同學在校園裡被搶,大家的錢都被搶光了,連手機也被搶走,還好我家什麼都沒有,反而逃過一劫。行搶的是隔壁班的同學,卻沒有人敢出來指認,他們說如果我去指認,就給我一千塊,結果……不但沒有拿到一千塊,手指還差點整根被剁掉了,幸好我逃得快。」
後來我就不敢去學校了,其實我不討厭念書,功課也不算太差,一介老實地說。在嘔吐之後,一介帶唯一到天台透透氣,附送一個真心話的禮物,不知道會不會讓唯一覺得好過一點。
活在謊言裡比較輕鬆,唯一卻那樣說,既不像安慰,也不像鼓勵,更不像回應,比較像是對談話沒興趣,任性地另起一個話題,她總是這樣,對話沒有接續,別人拋給她的球,她不接,反而又開了球,大概憂鬱症病人的腦袋都有邏輯上的障礙吧,一介想。

「器官捐贈,生小孩和信仰宗教,哪一種讓你比較不害怕死亡?」一介愣住,唯一又天馬行空飛來一問。
「一定要選嗎?」
唯一點頭,「只能選一種。」
「我不想選,妳出的每一題都好難。」
「人的一生是由許多選擇題組成的,剛生出來要喝母奶還是牛奶?要選哪一個牌子的奶粉?要念哪一所幼稚園?要補習還是在家自修?長大後要當醫生還是律師?你一定得選,而且只能選一種,選了就不能換,當你把所有選擇題都選完了,就快死了。」唯一說。
她說話總是古怪冷漠,彷彿每個字語都來自冬季,輕飄飄的,罩著厚裘,和現實的季節有段距離,卻讓一介覺得平靜,比誦經還有用。發現自己的思緒又繞著唯一轉,一介開始憂心,沒留意到手中的掃把來回掃拂同一處,不見清淨,塵土反而愈揮愈多。

「一介師兄,有人找你。」小沙彌輕喚。
一介一驚,該不會是唯一找來了?他急忙把掃把一擱,迎上前殿,卻是母親來了。這是他出家之後母親首度來寺裡,血濃於水,母親還是關心他。只見母親先是朝他合掌一拜,還像以前一樣靠向他,親密地說著話,他謹慎地退了一步。
「兒子……不,一介師兄啊,你跟在法師身邊也幾個月了,多少也該學了點本事,媽今天有件事想問你,你就當媽是普通信眾,幫我請示一下佛祖。」
一介傻眼,眼前頓時模糊,只聽見母親的聲音嘩嘩啦啦地流過,有個失婚的男人喜歡她,願意幫她養家,「你老爸失蹤快兩年啦,那個死沒良心的不知道活著還是死了,也不說一聲,好讓我有個打算。我想和那男人走走看,他不偷不賭,人還滿老實的,但是我又怕死沒良心的會忽然回來,唉呀煩死我了……對了,我問自己的兒子應該不用包紅包供養吧?雖然出家了,但生育之恩不能忘,百善孝為先,自己人你可要回答仔細點……」
一介不禁有些惱火,這位施主,妳何必跟我說這些?我一點都不想聽妳和別的男人的事,更不想幫你做選擇?妳這些話應該面對著不相干的人才能輕易說出吧,不應該在我面前。
「那就和他在一起吧。」一介賭氣地撂下話就走,不顧母親在後面追問,「是你的意思,還是佛祖的意思?」

(未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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