咖啡因上癮

「因為心裡沒有把握怎麼做，才丟給神去做選擇，這是不想負責任的作法吧。」唯一說，一介把母親來訪的事和唯一說了，他現在什麼事都跟她說，天天期盼到安寧病房報到的日子，他發現只要在天台靜靜等候，總能和唯一碰上一面，即使有時只能說上一會兒話，他也覺得開心。
「其實我最討厭兩種人，法師和算命老師，他們老愛扮演上帝的角色，隨意干涉別人的人生。」唯一冷冷地說。
一介不贊同，正想說些什麼，突然手機鈴聲大作，唯一看一眼來電顯示，冷淡的表情瞬間轉變，臉龐像是鑲了粉紅色的邊框，柔美香甜，「喂～」唯一刻意走遠接起電話，一介突然覺得有點燥熱。
「是誰打來的？」一介忍不住問。
「同學。」唯一難得地正面回答。
「男的同學？還是女的同學？」一介追問。
「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問題？」唯一不悅地皺眉，「雖然人的一生是由無數個問題堆積而成，為什麼要念書？為什麼要吃飯？要上大學還是要出去工作？為什麼他不喜歡我，喜歡別人？但是，出家人就是要清心寡欲，不應該問問題。」
是啊，出家之後應該要看透一切外相，對於人生的疑問應該會愈來愈少，怎麼我反而有愈來愈多的問題？世界上真的有佛祖嗎？祂在哪裡？我為什麼這麼在意是誰打電話給唯一？為什麼出家了還要背負母親的期望？是誰說血濃於水，母親一定關心子女？一介難忍胸口的滾燙，那團火熱衝動地奔出他的喉頭。
「我不管！我就想知道誰打給妳嘛！是不是妳喜歡的人？妳喜歡他對不對？」他只有十六歲，胸口滿溢的不是佛理，是男孩的嫉妒。
「我才說過，我討厭別人隨意干涉我的人生！」唯一氣憤地拂袖離去。

那天晚上一介不停地持頌經文，心卻愈來愈亂，腦海裡不斷竄進唯一的影像。
「神和佛有什麼差別啊？」有次唯一這樣問。
「人為什麼會成佛呢？人不就是人，怎麼成佛的？如果人人都能佛，那我會不會成佛啊？」唯一歪著頭問，可愛的姿態讓一介失神。
「妳說的對，我也不清楚，要回去問師父……」一介喃喃地說。
「我對嗎？那也不代表你錯吧？只能有一個人對嗎？」唯一認為對和錯的二元對立毀了這個世界，為了爭誰對誰錯，人與人之間才會發生戰爭。
一介放下經書，頹然地望著窗外的夜空。

連著兩次都見不到唯一，一介心急，後悔上回得罪她了，現在才避不見面。
一介隨著師父來到安寧病房，滿心想著等會兒怎麼開溜到天台，也許今天唯一會在那裡，他可以順利送出演練過無數次的道歉。
還來不及到天台，他便看見了唯一。
幾日不見，她面色憔悴，雙眼緊閉，宛如被肢解的珊瑚殘骸，無力地倒臥在白色床單上。
「李薇依，預防跌倒。」
用電腦打出病人的名字，貼在床頭，原來她叫薇依，一介的心像被飛車碾過的冰塊，體魄四散，還流著與淚一般透明的水。

師父和薇依的父母在床尾低聲說著話，直腸癌末期，轉移到其他部位，這孩子被我們寵壞了，從小就任性，老是嚷著不如死了算了，不願意進安寧病房。
薇依的父母像被告般在法官面前一五一十據實報告，這個場景一介很熟悉，許多家屬見到師父都像急著招認自己都不知何時犯下的罪，都是我們不好，孩子才會病了……是我上輩子作孽，女兒才會這樣……她今年才十七歲，跳級甄試上了很棒的大學，不過念不到了，化療和放療讓她變得瘦弱，要是我們早一點發現就好了，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……只能讓她安心一點走，不要害怕……
唯一的父母哭了，不，是薇依的父母傷心地哭泣。
「自殺死掉和生病病死，你要選哪一種？」
一介這才明白初次見到薇依的時候，她是真的在自殺。
「唯一？」一介輕喚。
薇依不知道是睡著了，還是故意裝作聽不見，一直閉著眼睛，動也不動。


一介把溜到天台的時間留到薇依床頭，薇依仍然不理會他，即使張開眼也假裝不認識，還叫看顧的母親趕走他，「我不信佛！妳讓他走！」薇依以微弱的力氣喊叫著，母親擔心她激動，好言勸一介離開。
好不容易有回薇依落單，一介才能走近床畔，薇依更瘦了，怎麼看也不像日本雜誌裡的模特兒了。
「現在不用擔心妳會自殺了，妳瘦得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。」一介心疼地說。
薇依緩緩抬頭，直視著他，「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差別？何必自殺呢？」她的聲音結凍似的，比往常更冰冷，一吹風就散逸，聽起來斷斷續續的。
一介的心緊揪成一團，「別這麼說，妳會好起來的。」他徒勞無功地安慰著，說著口是心非的話。
「你知道這是什麼嗎？」薇依掙扎著拉開衣服，一介低頭不敢看，「是人工造口，又稱為人工肛門，就是把原來的肛門改裝在腹部。」薇依指著自己的人工造口，「在這裡，就在這裡，你看看！這就是永久性的人工肛門。」
一介哭了。
他現在明白為什麼薇依老是穿著寬鬆的衣服，是為了掩蓋，不是流行。
「你覺得有誰會喜歡身上有個人工造口的女孩？你會嗎？」薇依虛弱地問，眼睛看著天花板。
「把我從天台欄杆拉上來和靜靜看著我等死，哪一種比較慈悲？」薇依又問。
一介的眼淚流個不停，「妳出的每一題都好難選。」

（未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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