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撫摸著他斑駁蒼老的手,如撫摸新生兒嬌嫩的皮膚,我知道這舉動不禮貌,但是我忍不住。

朋友曉芳姊找我幫忙,要我陪她去和她的哥哥吃頓飯,「我不想和他單獨見面,我們其實不熟。」曉芳姊補充。

曉芳姊和哥哥是同母異父的兄妹,分屬於兩個家庭,一向很少往來,這一回已經二十多年沒見了。「他今年應該有六十歲了,他一直是個很難相處的人,不喜歡說話,不喜歡交朋友,常常換工作,老是抱怨別人對他不好。他這輩子最親近的大概只有老婆吧,但是幾年前他老婆死了,剩下他一個人。他們沒有小孩,他不喜歡小孩,一直堅持不生。聽親戚說他現在的生活很困難,沒有工作,沒有收入,也沒有朋友。」曉芳姊彷彿說著不相干的人,一直以「他」稱呼哥哥。

我可以理解那種疏離,身份關係被認定為有血緣的兄妹,大家都覺得即使多年不見,應該還是有某種天生的親密相連,事實上卻比左鄰右舍還陌生,這樣的兄妹關係是一種奇怪的牽絆。

「我想他約我見面是想借錢。」曉芳姊猜測,她想不出來幾十年沒見的哥哥約她,除了錢,還會想要什麼。

盛夏的天氣炎熱,餐廳的冷氣開得很強,一進餐廳就像進了冷凍庫,什麼熱情都被阻絕在外。五十多歲的曉芳姊和六十歲的哥哥對面而坐,哥哥的臉頰瘦削,兩條法令紋深深地包圍住薄唇,滿臉堅硬深刻的線條,年輕時應該是個俊帥的男子,但是現在老了,那些線條變成孤獨的象徵。哥哥一直板著臉,緊抿雙唇,他穿著一件款式老舊的短袖襯衫,洗得泛白變薄,幾乎可以透見襯衫下的白色內衣。

曉芳姊看到哥哥單薄的身影,顯然陷入了親情的拉扯,她說話比平常輕柔,詢問哥哥最近好不好,哥哥卻彷彿上法庭應訊,難掩侷促不安,又不願回答任何問題。
我坐在曉芳姊哥哥的身旁,看見他的雙手來回挪動,不知該如何擺放,當下我忍不住伸手,把手掌貼近他襯衫袖口露出的細瘦手臂。眼前的這個老年男人顯然受到驚嚇,不明白我為何碰觸他,但他沒有甩開我的手,他的皮膚冰冰的,感覺不到什麼溫度,大概是被冷氣吹涼的吧。

曉芳姊避開哥哥的話題,說起其他親戚的近況。
「不關我的事,我和他們沒有交情,我不關心他們,他們也不會關心我。」哥哥突然冒出冰冷的話,曉芳姊聽了一愣,隨即收起輕柔的言語,意興闌珊地把注意力放到餐盤中。

一陣靜默。
曉芳姊哥哥的手臂散落著老人斑點,皺皺的皮膚像一層塑膠袋包裹在手臂上,薄薄的,不太服貼。他深吸口氣,彷彿下定決心認罪般,鼓起勇氣開口,如曉芳姊所料,他的確想從妹妹這裡得到一點經濟上的幫助。

曉芳姊的眼神如釋重負,或許她發現哥哥想見面的原因在自己的預測中,又或許她發現哥哥要得很簡單,只是錢而已,沒有別的。
「我可以借你錢,但是你一定要還給我。」曉芳姊有備而來,從皮包裡掏出一疊鈔票,哥哥顫抖的手越過桌面,接住那疊鈔票。
「我會還給你的。」哥哥滿臉難堪。
我來回觸摸著他的手臂,感覺到他體溫的微妙變化,溫度緩緩升高,和他相接觸的手心,微微地發熱。那個熱度像光圈一樣,把我和他包圍起來,與餐廳冰冷的空氣隔離。

我的體溫一直比正常人再高一點,醫生說高個0.5度,還算是正常範圍。我撫摸著他斑駁蒼老的手,如撫摸新生兒嬌嫩的皮膚,我知道這舉動不禮貌,但是我忍不住,我只是個陪客,不知道該在疏離的兄妹面前說什麼才適當,我看著曉芳姊哥哥,覺得不忍心,是怎樣的無助逼一個高傲孤絕的男人,來求一個二十多年未見的妹妹。也許我想安撫他,或者想要安撫這對兄妹,才會伸手觸摸,我所能做的,沒有別的,只能默默散發我的溫度。

然而離開的時候,曉芳姊的哥哥伸手挽住我,彷彿我們才是多年未見的兄妹一般。也許生活得太獨立,太現代,我們都忘了即使活在豔陽下,還是有許多人的身體冷得像北極;也忘了想和人與人接觸的時候,我們可以伸出手,互相碰觸,一點點升高的體溫,都足以讓對方覺得溫暖一些。

走出餐廳後,曉芳姊突然回頭,「哥,這錢不急,等你有錢的時候再還給我。」
我想人類最真實的溫度,也許是37.5度,比一般的正常體溫還要高出0.5度,比想像的溫暖一些。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咖啡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5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