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節,想起自己文章寫了那麼久,卻只寫過一篇關於父親的文章,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?
文章是前幾年的,心情卻是永遠的
老爸,還是祝你父親節快樂吧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

車子緩緩穿越曲折窄小的山徑,路狹得看似過不去,車輪一上進,兩旁的草徑被撐開,竟如幼時祖母灌香腸似的,細瘦腸衣包容著厚團絞肉,車子順利通過。路比人有韌性,可以包容比自己巨大的腳印。

才越過小徑,眼前竟橫躺著一顆大樹,比車胎還粗的樹幹連根被拔起,糾結的根猶不願和泥土告別,翠綠的枝葉已另投懷抱,依靠在電纜線上,風吹來微晃,如神秘洞穴入口飄忽的牌樓,阻擋去路。

其實我們不知道前方通往何方,只能一逕向前,人惟有抵達目的地之後才能明瞭來時方向是否正確。

「隔壁的說這條路可以通,怎麼看起來不像,唉唷就叫妳不要在颱風過後回來,妳看吧。」後座的老爸說。
「再不回來就農曆七月了,今年閏七月,等到那時我又開始忙了。」我說。
樹幹離地的高度逼近車頂,駕駛座的男友開窗,探頭細看,「應該過得去,還好開的是房車,休旅車鐵定過不了。」
六月連綿的雨使得老舊的蘭勢大橋損毀,原本搶修了便橋,又被前兩日的碧利斯颱風沖斷。十一歲就離開台中的我失去了慣走的路徑,只好先回東勢載老爸當嚮導, 行駛在他打聽來的一點都不像去路的路上,往卓蘭探望年邁的祖母。自祖母依了佛祖,住進卓蘭山裡的精舍,我更少回台中老家了,頂多一年一次,像結褵數十載的 夫妻間的親熱,是一場不得不的義務。

「過了這裡,很快就到卓蘭啦。」老爸笑著說,一路上這句話跳票多次,每次他說快到了,不是遇到封路、土石流、前方請改道,就是被大樹擋住去路。
「啊~我跟你們說,開過去沒關係,不用擔心,一定過得去啦!」老爸連看也沒看便打包票。
「不知道會不會觸電?」男友下車察看電纜線和樹幹的糾纏,他做事一向沈穩謹慎,和老爸不同。
我所交往過的每個男人都和老爸不同,我此生最怕愛上的就是老爸這樣的男人。


老爸的第二個老婆是我的第一個媽媽。
我從小被祖父母撫養,未見過自己的生身母親,我的世界很單純,祖父、祖母、我,還有每年會從台北提著生日蛋糕回來的一個叫老爸的男人。
直到十一歲北上,加入老爸的新家庭,新的媽媽,新的妹妹們,只有我最晚入會,積分不夠晉升為VIP,權限和享受有所限制,我像個轉學生格格不入。於她,我 是前妻遺留的孩子,即使再耀眼美好,也是別的女人頸上的鑽石項鍊,只能遠遠觀看,不能收在口袋;於我,她像英文單字教材,mother,英文這樣唸,現實 生活中長相如此,我如黑暗中的海倫凱勒,伸手摸索「母親」一詞的具體樣貌,她很高,比老爸高出半顆頭,我喚她媽媽。

「謝謝妳,我很好,不用擔心。」「這是我的成績單,麻煩妳簽個名。」我和她禮貌的互動像貴婦虛假的友誼,鑽石項鍊再耀眼美好,也是妹妹們的,不是我的,媽媽只是個單字,我是個早熟敏感的孩子,千萬個心眼從不跟人說,忍著自己熬過。

原本的男主角變成偶爾現身的小配角,老爸的戲很輕,不常出現,即使站在我面前,也像缺乏演技的生手,怎麼看都生硬。我和老爸的對手戲少得令人心急,八成他也不知如何面對心眼壅塞心頭的十一歲女孩,老用早熟的眼光盯著他。
繼母的光環不像天使,我能理解媽媽的角色難扮演,卻無法明白老爸和我之間的距離,我揣想兩個妹妹比我甜美可愛,唯一一條屬於我的鑽石項鍊配戴在她們身上卻比較好看。

斷虹殘霓還來不及填補,我就長大了。時間久遠,我和老爸如古蹟般的親子關係,最佳維護守則就是別隨意動它。

卻在大一那年,老爸和第二個老婆分開了,真正的原因為何,我不清楚,父母婚姻的諮詢對象不會是孩子,孩子只能靜候宣判,並暗自祈禱爸媽每夜的爭執只是成長 過程中的配樂,不是主旋律。婚姻解散,大家一起喪失會員資格,妹妹們跟媽媽,我理所當然歸老爸,一人參賽,老爸由我獨得。

兩次的婚姻,老爸都留下我,卻也都離開我。
老爸回到台中鄉下,我留在台北,一個人唸書,居住,戀愛,工作,吃飯。

我攤開生命的書頁,父親一詞如我正在學習的法文,père,我知道怎麼唸,必要時例如在試卷上我也能毫不猶豫地書寫,但是我不懂具體的含意,我不是法國人。

「妳老爸其實是個好人,只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,不能讓女人託付終身。」媽媽,老爸的第二個老婆,對我侃侃而談。這個場景已在多年後,我們的關係奇異地擺脫 了字詞稱謂,說不上多親密,卻常促膝深談,彷彿偶遇的小學同學,像姊妹淘那樣聊天。我的心眼隨年華逝去,如繁花凋落,開始能夠體會老爸當年傷她有多深,因 為我已長成一個女人。

彼得潘永遠不會長大,他住在夢的國度,保有純真的心靈,即使愛上溫蒂,他也無法長成一個男子漢。我有個如彼得潘任性又純真的父親。

有一回接到國稅局的補稅通知電話,每年都乖順上繳稅款的我,還誤以為稅徵機關的電腦系統出了問題。
「嗯……我把錢,那個……就是最近紅白包很多,我也沒辦法啊,只好先……」老爸在電話裡自首。
還好我是老爸的孩子,早已習慣了彼得潘,我能想像百里外老爸無辜的眼神,任何人看一眼就相信,他真的不是故意的。
家裡的貓咪總是一臉天真的表情,打翻了東西還站在原地,張著大眼睛望著我,完全不知道自己闖下什麼禍,我通常罵也不是,打也不是,只抱起牠入懷。
「下次不要這樣了!」我對貓咪說。
「下次不要這樣了!」我掛上電話。

乖,下次不要這樣了!聽話!你能不能懂事一點?別鬧了!
這不是尋常父親訓斥孩子的話嗎,為什麼總在我的胸臆之間盤繞?一次又一次,一遍又一遍,到底你什麼時候才會長大,變成一個父親?不是說成為父母之後,就會變得成熟?為什麼我的老爸還是這麼任性,比我更像孩子?

「也許男人都是孩子,他們不會懷胎,永遠不會成為母親。」我以女人的身份繼續聆聽媽媽對老爸的抱怨。
其實我也只是耳邊聽著,沒進到心裡,一樁婚姻的離異遠比推理小說更複雜,雙方的指控和證詞真要紀錄肯定比卜洛克的著作還多,我沒有馬修史卡德的天分,無力查明真相,而且我是你們的孩子,要我說什麼?


老爸的第一個老婆是我的生身母親,直到二十四歲我才對她有印象。
見面那一天,母親嬌小,一張娃娃臉,穿著芥末黃的大衣,內搭黑色衣裳,大冷天的,腳下卻套著一雙涼鞋,從頭到腳的裝扮和我一樣。
人說血緣關係強烈牽引,咬指痛心,即使遠渡重洋也能感應,原來在真實世界裡不過是相同的服裝品味。

老爸和母親當年為什麼離婚?又是另一個推理小說題材,兩造說法不同,我誰也不想相信。
關我什麼事?我是你們的孩子,不是婚姻諮商專家。
我是你們的孩子,無法理解哪個母親可以拋下親生女兒二十多年,不來相認?
心中的怨恨無處投遞,要恨也要有個對象,我沒見過她的人,不知道怎麼恨。

當我見過她之後,更沒有恨了。
一雙眼睛亮晶晶,聰明幹練的模樣,炒股投資,開餐廳,教舞,政商關係熟絡,這樣的女人不是溫蒂,怎麼可能守著彼得潘?
到底老爸傷她多深,令她再不願回頭,寧願背負一生無情無心的罪名?
我不想知道。

「妳什麼時候要嫁?」後座的老爸問起我和男友的婚期,我每次都推說明年明年,一個又一個明年。
母親說過,如果找不到足以託付一輩子的人,不嫁也沒關係。
媽媽也對我說,「如果自己過還可以,不一定要結婚。」

老爸的兩個老婆,一個高大,一個嬌小,兩人性格完全不同,卻對我的婚姻有共同的見解,
她們說起那話題時側臉的角度猛一看有點相似,那是溫蒂的臉吧?
包容著心愛男人的任性,每一個女人在此刻都會變成溫蒂。
而男人呢?
「妳嫁不嫁我是不會干涉,但祖母年紀大了。」老爸一副事不關己的輕鬆模樣。

父親的愛是所有女兒人生中第一枚男人頒發的勳章,
我想,如果能在童年順利拿下第一枚,將來會比較容易拿到第二枚吧,在感情路上。
許多拿到第一枚勳章的女兒不在意有沒有第二枚,因為她已經有勳章,肯定了自己在男人心中的份量;
沒有奪下第一枚勳章的女兒,將更渴望第二枚,反而容易在感情路上跌跌撞撞,因為太想 贏了!
我兩枚勳章都沒拿過。

「你們要不要喝飲料?」
繞了大段山路,好不容易看見人家,老爸體貼地說要下車買飲料,問我和男友要不要喝,也問了旁座的越南籍女友。
我是下台中之後才知道老爸的越南女友要與我們同行,不過我也不意外了,老爸總是這樣。

老爸買了舒跑,我叮嚀著運動飲料不要常喝,「鈉離子太高對腎臟有負擔,你都幾歲了,要注意身體!」我說。

我想起老爸前陣子嚷著退休後要去越南買地,在更往前一陣子說過要去大陸定居,更前面一點的日子說要去哪裡哪裡投資……
感冒了要去看醫生,不要到藥房隨便拿 藥!喝了酒不要騎車!錢不要亂花!要存起來!我對老爸叮嚀,像一個父親對孩子那樣,不要玩太晚,要做功課,要活得現實一點。

難道說生命無常,不要期待太多?對親情的想望不過是夢想,不一定會實現?
自以為身為人應得的親情滋潤只是無常,要學著看淡?
很像藉口,像政治人物強辯的藉口,說出來沒有人會相信,只是不說就像對生命認罪了。

我不認罪,我沒有錯,如果這是原罪,為何不在上一世定讞?
不是說好今日事今日畢,誰欠誰還,今天的怒氣不要拖過太陽下山?為何要留待這個輪迴才處罰?
我怎麼知道上一世的我犯了什麼錯?
學者專家都說教導孩子要告訴他錯在哪裡,再處罰他,否則他下次還是會犯一樣的錯。
上一世的錯誤我來不及懂,也不會懂,還是……這一世才是開始?
那老爸欠我什麼?我什麼都不要他相欠,也不希望他下一世會因為殘缺的親子關係而受罰。
這類精神上的傷害應該不會動用囚禁這麼殘忍的懲處吧?
老爸關不住,喜歡到處跑,追著自己的影子,我不想囚禁他。

當人們犯下自己都無法察覺的罪,這樣還算是罪嗎?

我回頭,恰巧看見老爸呼嚕呼嚕喝飲料的模樣,還舔著嘴角,真像個孩子。
下輩子讓我懷你好了,讓你在我的子宮裡孕育成長,讓我包容你的任性和胡鬧,
那樣,我們的親子關係可能會改善許多。

「回來別走這條路了,這條路真難走,我們改繞往三義,從后里出來吧。」老爸終於承認。

給予與失去之間,有一大片蒼白的草原,沐浴著同樣的陽光。
老爸拿著飲料罐的手黝黑發皺,他今年要滿六十了,還是為他過個生日吧,
找幾個朋友,切一個大蛋糕,大家圍在一起吃飯慶祝,像小孩子喜歡的那樣,他應該會開心吧。

其實我們不知道前方通往何方,只能一逕向前,人惟有抵達目的地之後才能明瞭來時方向是否正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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